当时茫然
[中国读书网]  [扫描分享]  发布时间:2024-04-23 1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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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杨健

  错过,不是你去了他却没去,更不是你没去他也没去,而是你去了他也去了但你们互不知晓。

  因为互不知晓,一只只盲盒被便埋在了历史的海沟里。绝大多数盲盒会长眠于此,永不开启,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唯有上帝知道一切。部分盲盒,想必是极少数,有幸被打捞了上来。当下的人,能以上帝视角来俯瞰历史现场。优越感油然而生,如同从流调报告中读出某个叫人热血上头的巧合。巧合里藏着每一位文本主角的寻常与反常,那是并不必然导致幸福的参差多态。

  过去几年,我就是个贪婪阅读流调报告的人。抱歉,我没有窥视他人隐私的恶意。我只是在排查,一个人是如何在不自觉的状况下与世界挂钩?我要说,比起“与世界挂钩”云云,更触动我的是“不自觉”。世界普遍联系,历史现场袒露着人际交往的无数种可能。而不慎闯入片场的人们,他们当时的茫然,令世界的普遍联系以诡异的形式呈现。

  卢西塔尼亚号的锅炉工乔治•波尚并不知道,在这艘船的第201次跨大西洋之旅——最后一个安全航程中,他与无线电之父马可尼同船而渡;他更不知道,一周之后,在卢西塔尼亚号的绝命归途中,他又与美国史上第二大财富家族继承人范德比尔特共赴危难。若仅此而已,还远算不得巧合。再抖个包袱,波尚不知道自己不知道的是,卢西塔尼亚号顶多是他与马可尼、范德比尔特相关联的次要载体,一号舞台是早卢西塔尼亚号三年沉没的泰坦尼克号。嗯,在泰坦尼克号撞上冰山的处女航中,理论上讲,波尚、马可尼和范德比尔特应该是“同一条船上的人”。马可尼和范德比尔特都手握泰坦尼克号的船票,船从南安普顿启航前临时招募了一批低级船员,其中就包括锅炉工波尚。只不过马可尼和范德比尔特因各自事由没有登船,要养家糊口的锅炉工则没有选择。于是,锅炉工波尚成为世界上唯一经历了泰坦尼克号和卢西塔尼亚号两次海难并死里逃生的人,一个没有复本的传奇。问题是波尚至死都不知道,有人曾在他的笔迹上悄悄描红。事实上,所有当事人对此都一无所知。

  锅炉工波尚是《错过》的第五个故事,标题是《北大西洋上,永不独行的你》。说是永不独行,主人公面对命运的指派,其实是多么孤独。孤独,恰似有人与你如影随形可你始终浑然不知。写波尚的那段日子,我正读着余华的新作《文城》。在小说结尾,我找到了似曾相识的感觉——

  林祥福死后,佃户田氏兄弟护送主人的棺材归葬北方故乡。一行人出溪镇北门,在西山歇脚时,路旁立有七块墓碑。其中一块墓碑上刻着纪小美的名字,她是林祥福二十多年苦苦寻觅,终其一生未能得见的人。此时,纪小美的名字在墓碑右侧,林祥福躺在棺材左侧,相隔咫尺。

  相隔咫尺,缘悭一面。人世间最大的遗憾,莫过于此。命运馈赠你一个巧合,又在你面前挂上一块幕布。相逢而不相识或相邻而不相逢的桥段,写进了流调报告。铁托、希特勒、斯大林和托洛茨基曾生活在同一座城市,那是20世纪初的维也纳。奥威尔、勃兰特、白求恩和海明威曾参与了同一场战争,那是1930年代的西班牙内战。1900年8月末,孙中山赴上海沧州别墅拜会李鸿章,可李鸿章避而不见,两人在一栋楼里,也许只隔着一层楼板、一面砖墙乃至一道屏风。

  《错过》动笔之初,我看过一篇报道,说的是川军排长邱大明,他的故事堪称《错过》之外的错过。上世纪三十年代,邱大明在驻地四川宣汉结识了本地姑娘李德芳,遂做了李家的上门女婿。未曾想几个月后卢沟桥事变爆发,邱大明出川抗敌。夫妻从此离散,音讯全无。直到1997年,回到家乡重庆的老汉邱大明,经人撮合认识了住在附近的老妇刘泽华。两位孤寡老人决定相互依偎,共度晚年。戏剧性的是,当他们去民政局领结婚证填表时,邱大明才惊讶地发现,刘泽华原名李德芳,竟是自己一别60年的发妻。从邱大明认识刘泽华到他醒悟刘泽华就是李德芳,两位老人已经共同生活了一段时间。不识枕边人竟是故人,让人思之心碎,也为之心焦。

  我写《错过》,也时常会对笔下人物生出埋怨:你们怎么能对自己遭逢的事如此麻木不仁?

  科技新贵乔布斯曾去圣何塞的一家地中海餐厅用餐,并礼节性地同餐厅老板握手。他不知道,这位老板就是他的亲生父亲。那一刻,是亲生父子之间唯一一次见面。美国总统肯尼迪曾在白宫玫瑰园接见“少年国家”的小屁孩,也是礼节性地同所有孩子握手。他不知道,其中一位娃娃脸男孩是30年后的美国总统克林顿。那一刻,离肯尼迪跟死神握手还有四个月。伦敦草坪路公寓竣工后的十年,曾在此居住过的苏联特工不少于七人,他们分属于不同的情报机构。特工中最伟大者,是克格勃间谍多伊奇,他成功招募了“剑桥五杰”。他不知道,与他只隔着两扇门的女邻居布里吉特是格鲁乌间谍。他和她都不知道,正是布里吉特向莫斯科提交的一份报告,导致多伊奇在伦敦的情报生涯戛然而止。

  如果当时他们一切了然于胸,会是怎样?或许我该冷冷地说,这个假设错过了成真的机会。时间深处有一种未知的力量,隐秘而顽固,从不屑于同人们和解。它让人们与世界之间产生了疏离感,咫尺天涯。

  还记得帕斯捷尔纳克为日瓦戈医生安排的人生结局吗?在日瓦戈死亡过程中,出现了一位陌生人,一位穿紫色连衣裙的瑞士女人。陌生女人与日瓦戈的最后一程有重合交叉的轨迹,他坐在电车上,看着她在窗外走。她时而超过他,时而落后于他。当日瓦戈挤出电车倒毙于石板路上,陌生女人走到人群前,站了一会儿,看了看死者,继续前行。她不知道,死者叫日瓦戈。她更不知道,自己是日瓦戈生命中专注地看过的最后一人。

  珍惜每一个与你擦肩而过的路人吧,没准,跌宕起伏的故事就藏在他(她)匆匆的步履里。

  (本文为非虚构作品《错过》的自序)

编辑:郭利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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